最好的報復
都說人是群體的動物,沒有人是一座孤島,或多或少,總會跟其他人發生一些牽繫,學校有同學師長,家裡有父母兄弟姊妹,工作有同事上司客戶,親戚尊長,鄰居朋友,等等等等。人啊,跟人是脫不了關係的。
不過我一直覺得我略微偏近孤僻的那一邊。自己一個人的時間很多,有朋友,也不是不合群,也不是難以相處,但是很多事情都放在自己心裡面,也並不是馬上就可以交心啊熟絡啊,盡有人認識多年還會訝異的發現,我其實跟他們的距離仍然以光年計算,友誼並不講年資,起碼我的友誼不是因為認識久而相對深刻。我的防備大抵不是碉堡拒馬之類的防禦工事,而是肉眼看不見的能源防護罩吧。
就連以前跟山姆他們唇齒相依的時候,我要消失也就消失了,並不交代,他們找我我未必會出現,得等我自己孤獨夠了,才會現身。
這到底算不算孤僻,其實我不很確定,不過我不覺得我是很容易交上朋友的人。也並不很積極於社交,有固然好,沒有,我自己一個人也很好。有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跟我說過:朋友就是朋友,沒有分級制度。我想了很久,其實有『不同』的朋友(如果一定只有『朋友』兩個字可以用來區分定義的話),有hang out殺時間的對象,有共同興趣一起做什麼活動的朋友(噗浪有噗友,潛水有潛伴),有因為時間地點事件不得不敷衍的對象,但是友誼屬於消耗性質或是有保存價值,很難說,只能看緣份跟感覺。
不過有一件事情我不做,就是『因為是朋友所以一起怎樣怎樣』。
念書的時候,同學做什麼都是一個一個的小團體,上廁所去福利社通通一群人一起去,搞得廁所遠看永遠人頭湧湧,其實真的要上的人沒幾個,倒害得想上廁所的人不想去排隊。福利社也是這樣,交功課也是這樣,男女交往也是這樣(不然你以為『聯誼』是啥?集體約會嘛),吃飯看電影逛街,不管要幹嘛,通通呼朋引伴一起做。
其實很好,吃喝玩樂這種事情,當然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。不過有同伴意識也要有個限度,友人相約要一起辭職還是分手之類這種人生大事,就要考慮一下了。
我十幾歲的時候在咖啡店打工,那時候還沒有星巴克,咖啡也並不是很普遍的飲料,那個時代比較多的東西叫做泡沫紅茶店。這家咖啡店的氣氛比較像日本的喫茶店,深色原木的裝潢,窗上半截蕾絲窗簾,用的是頗細緻的咖啡杯盤而不是馬克杯。很有趣,幾乎都不成套,我欣賞的品味不高,只是因為那麼嬌脆的杯盤很難服侍,洗得動作大力一點就打破,要扣薪水,是以印象深刻。也做種類不多的簡餐,客飯三明治之類。付的薪水大概是最低工資,不看日記我不記得是多少錢,薪水袋是茶褐色的紙袋,總是薄薄的只有幾張鈔票,一轉手就付出去,消失的速度比雪落進火爐裡還快。
店長是個瘦長條的文藝中年,永遠穿白襯衫黑長褲,沒有領帶領結領花。天氣冷的時候加件開襟毛衣,只要在店裡頭就圍著長到膝蓋以下的黑色圍裙。一張瘦削的臉,架著黑框眼鏡,頭髮有點長,臉上的鬍子永遠像是刮不乾淨的樣子。其實那時候店長才三十出頭,不過看在十七歲的少女眼中,已經是個連吃冰淇淋都會被嘲笑的阿伯了。但是滿面于思,也有人當作是滿臉憂鬱,雖然我只覺得店長最好換一下刮鬍刀的刀片,不過顯然很多女人對這種悶悶不樂的『氣質』很有好感,來光顧的不少女客就是衝著店長來的,不是為了咖啡。
小小店鋪裡面只有三個員工,店長,俊嘉,花子跟我。俊嘉是店長親戚的小孩,不愛念書愛打架,退學無數次以後,跑來店長的咖啡店打工,他倒是很服店長,崇拜得像個小跟班,學著煮咖啡沖奶茶也很像一回事。花子跟我都是女服務生。不過花子比我資深,大我幾歲,有一張紅潤的蘋果臉,笑起來左臉頰有個酒窩,眼睛彎彎,睫毛長長,極甜極媚的笑容,捲捲的頭髮,穿上咖啡店那種花邊紅格子圍裙的制服裙子,可愛得像洋娃娃。
只有兩個女生,我們很快就有說有笑,花子比我熟練,很多事情都是他教會我,像是跟客人的應對進退。收拾杯盤,打掃清潔都是我的份內工作,不過做咖啡就免了,我真是雞手鴨腳,弄出來的咖啡難喝得很。為保咖啡店的名譽,店長自己煮咖啡,一杯一杯上,反正客人一向不多,不至於忙不過來,真的不行,還有花子跟俊嘉,我留在外場就好,免得越幫越忙。
跟同事相處愉快,打工是很高興的事情,上班說說笑笑,倒也不難過。有時候下班還會相約去吃飯看電影之類的額外活動,真的好像變成朋友了一樣。沒多久,我晚上又兼一份差,到期貨公司當櫃台小妹,白天晚上兩份工作,體力拉扯到極限,常常洗廁所洗到一半,坐在馬桶上就打起瞌睡來。
話說我這個人真是跟廁所有緣份,高中三年,年年抽到打掃廁所,出來做事也躲不掉洗廁所的命運,在咖啡店要打掃廁所,到期貨公司,廁所還是歸我管,有心學習的話,任何環境都學得到東西,至少我洗廁所刷馬桶就真的是一把好手,很清楚什麼清潔劑什麼刷子最好用,用什麼芳香劑除臭效果最好,也是『專家』啊。雖然期貨公司有個打掃的歐巴桑,可是年紀大我三倍,我哪敢叫人家做什麼,阿嬸看我年輕臉嫩,老實不客氣的吩咐我換衛生紙還是拿垃圾出去倒,我變成打掃阿嬸的小兵。公司的營業員上完洗手間沒衛生紙,衝出來到櫃台前面拍枱拍凳的痛罵我祖宗十八代。我站在那裡紅著一張臉,垂手肅立,不敢回嘴(其實也是沒機會,人家開完炮就揚長而去),難過得想哭,心裡面來來回回的只有一句話:『他媽的,衛生紙就在馬桶水箱蓋上,你不會自己順手換上去......』
當然是沒有說出口,不過後來我在他的咖啡裡面放了好幾次擰抹布的水,轉接電話的時候故意讓他的客戶多等五分鐘之類的,很小眉毛小眼睛小心眼的小人小氣的小報復啦。
花子一直對我很好,像我從來沒有過的大姐姐,教我東,教我西,教我穿衣服,教我化妝,我不大有天分,也並不喜歡那種日本風味的打扮,不過很感恩的接受教誨。花子帶我去穿耳洞。教我不要用真金耳環,打完耳洞用茶葉梗代替,結果我過敏到發狂,耳垂發炎灌膿,腫到風一吹頭髮拂過就痛得屁滾尿流,只好咪咪媽媽的拔下來,白花幾百塊錢,白痛一場。
我很不喜歡咖啡店那種娃娃風的制服,穿裙子要跪下來刷馬桶還是打掃,其實很不方便,後來大著膽子問准了店長,讓我改穿男式制服,白襯衫黑長褲黑圍裙,操作起來容易許多,於是店裡頭就是花子一朵花獨大,咖啡店之花,也是花呀。
不過花子很不喜歡店長,每次都悄悄的跟我說很多店長的醜事,什麼店長女朋友很多啦,花心啦,對誰始亂終棄啦,欠債啦,通通沒有好事。我看著專心的用賽風煮咖啡的店長,無可無不可。老闆怎樣關我屁事,準時發薪水就好,至於其他,我才不管。
店長不大相信有人真的學不會煮咖啡,偶爾清閒的時候會指點我兩手,然後對我那個手足無措的蠢樣發笑,彷彿是他的最佳娛樂似的。不過他比較更喜歡跟我談書本,他念的書相當偏鋒冷門,而且很艱澀,作者的名字全部像繞口令那樣難念,完全沒有中文作者。哲學,存在主義,後現代,攝影,詩,文學理論,全部都是我沒興趣的東西。不過我有雙好耳朵,他說,我就乖乖的聽著,其實很多人的所謂『談話』的定義,就是他談,別人聽,在這一點我一向很優秀,適當的時候還會說出一兩句說話的人很滿意的回應,於是說的人就更有興趣表演。
我喜歡的是店長放的音樂。那是我初次接觸到爵士音樂,這種音樂家裡面幾乎沒有,我對那種懶洋洋似乎毫不經意,卻又充滿狂熱跟激情,簡直沒有章法也不符合節拍的音樂也是一竅不通(其實是有,不過我不懂而已),卻非常喜歡。聽不懂,但是深深的觸動到心裡面的什麼東西,在表皮底下搔爬著,有什麼初生的東西即將萌芽,破土而出的感覺。
店長對爵士音樂的認識算很淵博,對著名的爵士歌手歌曲的歷史故事如數家珍,聽他說爵士樂的起源還是比麗哈樂黛悲慘的遭遇,比較紐奧良跟芝加哥的樂風,講解黑管跟薩克斯風的區別,可比聽他掉書包要有趣味得多。
花子陰陽怪氣了好一陣子,約我一起辭職,找我一起去新開的XX咖啡,薪水高三分之一,他已經都談得差不多了云云。我呆呆的考慮一下,在咖啡店做得是很熟很順,我也沒有討厭誰還是什麼,可是別的地方薪水比較高耶,而且,花子是我朋友,找我一起,不答應好像有點對不起朋友吧?
於是我就遞了辭呈,領了最後的薪水,店長沒扣我什麼,也沒祝福我鵬程萬里之類的,大家和平結束雇主\員工關係,再見珍重,不送不送。
然後打電話找花子就找不到人了。
也不要很久,我就發現,辭職的只有我,花子還在原來的咖啡店繼續上班,他所謂『已經談妥』的新工作根本就是放屁,我吃了大大的一個啞巴虧。
我是笨,不過笨人也有自尊心,知道是被騙了,可是為什麼要這樣騙我,我想不出來,也不想知道。吃虧已經很難堪,被騙難道還要去問原因嗎? 人家騙你就是因為你可以騙,總不成還要當場聽人家再確認一次自己的智商不高吧?
其實回想起來,我記得十八歲半的我掉過眼淚,很想問花子:我們不是朋友嗎?你為什麼要這樣騙我?
到底沒有問出嘴巴,畢竟答案實在很明顯,是不是?
傷懷的事情就像不小心摔了跤,擦破膝蓋,爬起來把傷口用雙氧水清理乾淨,痛一陣子,洗澡的時候不能沾水,不方便一陣子,然後就忘記了,視情況輕重,有些留下疤痕,有些不,時間過久了,也就慢慢從記憶裡面淡去。我好好的睡飽幾天,算算薪水是勉強夠用的,專心一意的在期貨公司努力學習,硬逼著自己把被當了傻瓜那種骯髒氣吞下去。技不如人,怨不得人,也無所謂心恨誰,快快把生活步上軌道是正經。
三年多以後,有一天開車經過,看到招牌,啊,咖啡店原來還開著啊?
離飯局的時間還早,我停了車,坐在車裡看著咖啡店。
裝潢看起來一模一樣,連門口停的摩托車都還是一樣的,花子的摩托車還在,店長的摩托車坐墊貼了好大一條膠帶,不過,大體上,跟我記憶中的差不多。
我下車,推門進了咖啡店,自管自的找了個位置坐下來。
都一樣,所有的桌椅花瓶裝潢都再原來的位置上,一樣的吧台,一樣的玻璃櫥子放滿客人認養的咖啡杯盤,連桌子上的糖罐奶精罐假花都一樣。可是時間並不是靜止的,我忽然覺得咖啡店變小也變暗了,不變的一切也並沒有能夠留住似水流年,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變老也變舊了。
吧台仍然如往日般的霧氣蒸騰,沒有看到俊嘉,一個胖胖的新面孔女孩走過來點單,穿著那件蕾絲紅格子花邊的泡泡袖短裙,繃得緊緊的,實在免不了讓我想到熱狗。
我要了藍山咖啡,店長抬起頭,向我這邊看了一眼,並沒有認識的表示,低下頭用賽風煮起咖啡來。
後面儲藏室的門打開,花子走出來。還是那個髮型,那個身材相貌,那件鑲滿白色蕾絲的藍色洋裝,記得是在三商買的,除了她臉上再沒有笑容,她也沒有變。
花子並沒有穿制服,穿的是自己的衣服,很自然的走進吧台裡面,手扶在店長手臂上。剛剛盤點過存貨,跟店長報備,說話的口氣,不像是員工,倒像是情侶。
店長默不做聲,不回答,也不看花子,低下頭做咖啡。花子一個人說久了,有點沒趣的住了口,兩個人並肩站在吧台裡面,各做各的事情,一句話也沒有。有些伴侶,就是不說什麼,也感覺得到他們無言之中的默契,不過不是花子跟店長。那樣的光景,不知道怎的,感覺像是兩個人都關在玻璃瓶裡面,並排站著,看得見,卻碰觸不到,呼出的熱氣模糊了玻璃瓶,卻不夠暖和自己。
也許只是我自己變了。
我喝了一口藍山,酸的,幾乎像是摩卡。我靜靜的放下鈔票買單,多的零錢也不要了。
有人說,成功是最佳的報復。我想了一下,也許遺忘是更加優秀的報復,兩邊都忘記了,更好。沒有記憶,沒有怨懟,一切歸零,乾淨清潔,無痕也無恨。善忘也許是上帝賜給人類的一點慈悲。
成功,不過是意外的奬金罷了。
但是我再也沒有聽信過哪個朋友找我一起辭職倒是真的。
本文引用自madamed - 最好的報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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